把握好精神的尺度
我总是认为，开庭或是调解，一句话或是一抬手，一个微笑或是一声呵斥，对当事人来说都是一次心灵的荡涤。他们总是试图从我们的眼神中寻找信任与机会，从我们的话语中发现得与失，从我们的态度中理解对与错。从初初相见到数次来访，他们的每一句倾诉莫不饱含着他们所有的挣扎与期盼。
今年年初我审理了一起特殊的离婚案件。原告彭某某以被告韩某婚前患有精神病，婚后仍未治愈为由请求法院判决离婚。
在法院，彭某某一再强调，“他们说能这种精神病能治好的，我才跟她结婚。法院就算不判我们的婚姻无效，也应当判决离婚。我实在不想见她们家人，太凶了，法官同志，您赶紧判吧。”
然而，韩某的母亲作为法定代理人始终不愿出庭，我便和同事一起去她家中拜访。那情景至今难忘。
社区的工作人员把我们带到一幢红砖砌成的四层楼房前，指着一扇只剩掉漆的窗棱和半块玻璃的窗户告诉我们，那就是韩某的家。恰时微风吹过，一截脏发黄的白窗帘飘出窗外，让人的心揪得生紧。
虽然是白天，楼道里依然很黑，我们半摸索上了楼，轻叩木门，却没有人应。隔壁邻居告诉我们，韩某的母亲全某病了，正在社区卫生所打针。
在卫生所楼道拐角，我们看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妇女坐在在地上，低头玩手，嘴巴里咦咦呀呀，不知道说些什么。她看见我们上楼，抬起头看了一眼，目光中却找不焦点。
全某躺在里间的病床上，口中断断续续地发出轻轻的呻吟声，手上打着点滴，看上去很痛苦。
“这是西陵区法院的法官来了。”社区工作人员向全某介绍。
全某马上从床上坐起来，眼泪从满脸皱纹的脸上开始往下掉，一边对着床边的儿子说：“快去把你姐姐叫进来。”
不多会儿，便见先前坐在楼梯上的妇女被弟弟领着，左摇右晃地走了进来。原来，她就是韩某。韩某一进房间，就很开心地跑去拉床头的点滴，好像发现了新玩具。他弟弟急忙拉开她，安置在另一张空床上。
“法官同志，你们看见了吧，这就是我女儿。”已经60岁的全某开始抹眼泪，“我知道你们为什么来。我不同意离婚。那个男人答应过好好照顾我女儿，我才把女儿嫁给他。他来了，我当儿子一样供着，养着。可他呢，好吃懒做。法官同志，难道现在他日子过好了，就可以甩掉我女儿？这么没良心的人，你们法院还要帮他说话吗？要离，那就抱着一起死。”
韩某的弟弟站在一旁，也显露出一脸的怨愤。“他还曾经把我姐姐打到骨折，可惜我们是没有证据，不然，我一定告他。他太狠了！不离婚！我们一家子都不会让他好过。你们法院要是敢判，我们就去告、去闹，我们要让他抬不起头做人。”
与韩某家人的谈话，无果而终。
但我们通过多方了解，竟得到了这样的信息：彭某某来自河南某穷苦农村，年近40却仍未聚妻。后经人介绍，他到宜昌与韩某结了婚，户口也从农村迁到了宜昌城区。而韩某是精神病患者，思维像幼儿园的孩子，生活完全不能自理，还要靠药物控制病情。整个婚姻是由全某一手联系操办，目的是想找人个今后能照顾女儿。因为一无所有，彭某某结婚后就住在韩某家里，丈母娘全某管吃管住地照顾着女儿和女婿。日子虽然艰辛，倒也像个小家。过了几年，彭某某找到了一份做保安的工作，有了稳定的收入，便搬出了韩家，租住在外。之后，便有了这一起官司。
这倒底是一桩简单的瑕疵婚姻，还是男女双方各取所需的利益结合？结论再明显不过。
怎么办？怎么能平息两家人的怨恨？怎么能让当事人在这段破裂的婚姻上受到最小的伤害，最合理的安置？这些问题，让我和同事们辗转难眠好几个星期，就连分管院长也多次出面给当事人做心理工作。
“你比我们更清楚，自己是抱着什么样的目的结婚？现在你提出离婚，你想想你因为婚姻的所得，再看看女方生活的环境，你觉得你良心上过得去吗？”我们数次与彭某面谈，一再地问他，一再地跟他讨论道德和人性，分析他的过去与未来。
“我……我知道。我自己是有责任。那……我愿意给她补偿，但我现在的工资刚够自己生活，我没什么钱。”彭某在我们一再劝说下，终于有所松动，事态开始往好的方向发展。
而女方呢，我们又一次一次到家中拜访，“作为母亲，你应当为这段婚姻负责。因为是你选择了这个男人作女婿。你明知道依你女儿的情况不能结婚，你却心甘情愿花养一个女婿。你说他打你的女儿，说他好吃懒做，却还要绑着他履行照顾的诺言。你不仅没有给女儿找到依靠，反而是害了你的女儿，或者说，你害了三个人。你的心情我们都能理解，但扪心自问，你现在不同意女儿离婚，到底是为了女儿的将来，还是为了一口气？这样式怨恨能得到什么？”
“那个男人靠不住，我真不该这么糊涂。那……那要是离了婚，我女儿什么都没有，以前攒了两万多块钱也花在彭某身上了，我们今后怎么生活。”全某也开始恢复理性，认真看待她给女儿操持的这段婚姻。
终于，在法官们的细心调解之下，两家人都打开各自的心结，调解离婚，彭某也答应给付韩某30000元的经济帮助，。
签发调解书那天，彭某当庭将22000元首期款交到了全某手上。“对不起，这些年您对我的照顾我铭记在心，尽管不能以丈夫的身份再照顾您的女儿，但若以后有需要帮助，我一定不会推辞。”
“算了，过去的事，我们就当过去了，你也可以开始新的生活。”全某低着头，摇摇手。
从未敢想的场景一一出现在法官们的面前。谁会料到曾经势成水火的两个人，如今竟能说上一句贴心的话，似所有的恩仇已泯全某的摆手之间，让在场的人无不动容。
而这，就是我要的结果，也是我审理每一个案件所追求的意义。
林贤治、筱敏在《人文随笔》中有述，“立人为本。人是万物的尺度、也是精神的尺度。”作为法官，我们就应当把握好精神的尺度，实现立人为本。司法的本质，更要求我们正视当事人的意识，正视他们对情感的需要、对道德的信仰和对生活的追求。
就像这起案例。法官只要列明法条，就能轻松地判决离婚。可是一旦判了，留下一段仇恨甚至于报复，对他们而言到底是福还是祸？其实，我们只要站在当事人的角度细细一想便能明白，他们所要的，不过是多年付出的挽回和没有后患的新生。
家庭，是社会的细胞；情感，是社会上最复杂的元素。作为法官，我们审理的每一个案件，不是只为了实现法律的正义，更是为了维护社会的和谐安定。安抚好小家，便是给社会少一份压力；恢复情感，便是让世间多一份大爱。
综治，从未独立于审判之外。法官，也不应只为审判而审判。在当前的综治目标之下，我们的审判工作只有实现人的合法合理之需求，解决生存的实际问题，才能避免生成新的愤怒怨恨甚至于流血冲突，才能真正实现法律定国安邦、和谐社会之效力。
作者单位：西陵区人民法院